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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张屏幕,两个中国

来源: 发布时间:2019-03-02 10:11:36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一张屏幕,两个中国

作者:刘璐明  来源:博雅小学堂  2018-12-14

相信很多人已经读过了昨天的刷屏文章《屏幕改变命运:两百多所中学直播名校课程,88人考上清华北大》。文章击中了中国教育水平在不同地域间的巨大差异,并展现了用“技术改变命运”的魔幻图景。

今天我们推送的文章,提供了一个更为现实的观察角度,它更关注那些被新技术所遮蔽的人,那些被边缘化的县城教师和被排除在直播班之外的孩子。它让我们看到,技术的使用一方面是教育不平等下的突围,另一方面,又制造了新的不平等。

从广西平果县出发,坐动车再转飞机,几乎花费了一天的时间,曾楷徽带着父母来到了北京。走在清华大学校园里,这个曾经被当成景点一样参观的学校,如今成了他的大学。

坐在紫荆园宿舍的窗台旁,曾楷徽翻看到高中班主任在操场发了一条动态,“同样的位置,不一样的人,有点1522班的影子。”他不禁怀念起高中,那个在广西的小县城度过的三年时光。

他的高中班级和身边绝大多数同学都不一样。

三年里,他们通过直播的方式上课,每天透过黑板幕布,观看远在1200公里外的另一所著名中学——成都七中的老师讲课。这是他所在的平果高中的第一个直播班。

像是一场实验,从升学率上看,这场实验无疑是成功了——诞生了省状元曾楷徽,全班过了一本线。在凋敝的县级教育里,这是少有的,也是平果中学成绩最好的一次。

“1522直播班”成了平果中学的明星班级,被新生们立为标杆。但这并不是一个《放牛班的春天》的故事,它的背后,同时具备传统中国式教育的因循守旧和互联网技术的革新,像在荒原上野蛮生长的草丛,用独特的人工灌溉方式,才开出几朵“花”来。

01  凋敝的县级教育

“谁与争锋?史上最牛1522班。”

公布高考成绩的当天下午,班主任邓福禧兴奋地发了一条说说,黝黑的脸上多了几道笑纹。“平果县出来了第一个省状元!”这个广西西南角落的小县城炸开了锅,驾校教练给他退了学费,饭店老板为“状元桌”打八折。当晚,平果高中的放烟花时间翻了倍,放了一个半小时,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这么热闹过。

平果中学从一个在广西省籍籍无名的县中,变得开始有人听说过。9月7号,平果县2018年教育工作大会上,平果中学获得了549.5万元高考奖励。很多人把功劳的一半归于直播班。

“像看电视一样”,3年前,年级主任邓福禧对视频直播的劣势还曾表示担忧。但对于这所中学来说,在省市中学的裹挟之下,很长一段时间里,一本上线人数不足百人,2013年的98名一本上线人数才刚刚完成上级部门下达的高考指标。提高升学率是燃眉之急。

 

直播班并非是平果中学的第一次尝试。此前,他们就曾因此做了首次“变革”。

那是一场生源保卫战。

原本的平果中学只有高中部,中考过后,优秀学生大多被广西省重点高中柳州高中等学校挖走,有条件的孩子家长,也愿意将其送到条件更好、升学率更高的省市学校就读。每年还会有一两位老师流向南宁,平果中学对优生的吸引力逐年下滑,进而升学率降低,形成恶性循环。

百色市作为革命老区,经济发展缓慢,教育基础薄弱,是广西省14个连片特困地区之一。据百色市政协专题调研组2014年数据显示,80.7万在校生中,就有14万来自贫困户家庭。成绩好或条件好的学生就选择了离开,学生外流情况严重,百色市下辖的平果县便是如此。

2017年,平果高中一本上线人数突破200人大关的时候,柳州高中的一本人数已经达到了1321人。7年前,平果中学的这个数字只有两位数,在广西的某些特困地区县,这个数字甚至零。

广西凤山县唯一的高中,凤山县高级中学就曾创造了“零一本”的历史——2016年没有一名考生达到重点大学投档线。县级教育的凋敝在全国普遍存在。

县级中学并不缺学生,而是缺优生。

东北师范大学农村教育研究所博士李涛认为,随着城镇化发展,村镇学生涌入县城,造成村空县堵,村镇中学空心化越来越严重,县城学生总数增多。但在县城,家长对教育消费的能力提升,学生又从县城流入省市。

各地省会城市和地级市采用“超级中学”战略,对各县的教育资源产生“虹吸效应”,优等生被掐尖进入更好的学校,县中办学陷入困境,贫困地区的县中处境更艰难,硬件的财力投入都无法留住优质师资和生源。

平果县的其他中学亦面临困境,平果三中的某届初三毕业生中,排名前30的学生,只有2名留在了本校。

“变革”刻不容缓,2011年,平果中学决定成立初中部,校方目标明确——留住优质生源,向本校高中输送尖子生,最终作用于高考。

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如同多米诺骨牌,打开了第一个开关,剩下的每一步便会随之变化。

02  教学不行,直播催长

曾楷徽便是踩在了“第一个开关”上的人,他是平果中学初中部的第二届学生。

当年,在报名进入平果中学初中部的2000多名学生中,学校仅选出了成绩最好的前150名,分为四个班,采用小班教学。

在进入初中部学习时,他们就签署了一份合同。合同规定,学生一旦进入平果高级中学初中部,就必须在此读完初高中六年。虽未提及违约金,但若中途离开,必会受到校方压力。“曾经年级里有个女生想走,中考完填志愿只能在家里填,不敢去学校”。因此,离开的人只占少数。

“宁做鸡头,不做凤尾。”也有成绩优秀的学生不愿离开这里,在成绩决定论的学校,他们清楚地明白在这里能享受到全校最好的教学资源,去了外面反而变“普通”了。

第一次变革使得生源质量显著上升。留住优生之后,学校下一步是要让“优者更优”,但本校的教学水平却无法在短期内得以提升。

因此,最初知晓直播班这种模式的时候,平果中学校长张华涛就决定要做一次尝试。

那是2015年,张华涛带上书记、年级主任等人前往云南参观。彼时,在云南开设直播班的学校已近20所,2014年云南省理科状元便来自安宁中学直播班。

一周的时间里,张校长一行人去了云南三所开设直播班的中学参观。“不得不说,他们老师有自己一套方法,进度紧凑高效,每个知识点都和高考题对应,不拖泥带水,不像我们平时上课,还会等等反应慢的学生。”随行的年纪主任邓福禧讲道。

但是他们也发现,学生容易在课堂上打瞌睡,作业较难因此经常完成不了,和自己的老师沟通互动少,这对学生的自制能力和学习能力的要求就比较高,这意味着要选取最好的生源才能适应这种高效的、具有一定难度的教学模式。

“在生源上我们比考察的那几所云南学校要好”,经历过那场生源争夺战,张校长对此很有信心,主动联系到了负责对接成都七中的东方闻道网校,对方也十分积极,因为平果中学将是他们在广西的第一个在线学校,“他们也算是打开了广西的市场”。筹备工作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。

“直播班是全校成绩最好的班级,别的学生想进都进不来。”在开学前的家长会上,校长和老师站在教室里向家长们解释直播班是什么。“我们当时就感觉能进入直播班非常幸运。”一位家长说道。即便有孩子不能适应,学校中途也允许转去其他的班级。

因此,当时名单上的35位学生,无一例外进入了这个班级。

为建直播班,学校花费了不少力气。“卫星信号接受设备花费近三十万,又加盖了两间配套厕所和办公室”,副校长黄都永说。而这些都是专门面向优秀学生的。

除了直播班之外,为了让更多学生享受到成都七中的教育资源,且能节省一笔接入一个班级的费用,平果中学成立了录播班——将直播的视频拷贝过来。因此,录播班总是比直播班慢一节课。

03  特权加持下的优等生

直播班和录播班位于教室的最高层,以便接收信号,该层只有两间教室,相距不过3米。像是金字塔顶端,他们拥有一个单独的小世界,同时享受着其他同学的羡慕与嫉妒。

的确,直播班在平果中学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班级,班里的35名学生是从初中部选出的成绩最好的学生,邓福禧用“呼风唤雨”来形容它。

在全校其他班级都用吱吱悠悠的吊扇时,直播班已经用上了中央空调。小班教学配备全校最有资历的老师,享有宽敞的独立食堂,偶尔还有人看守,以免在其他食堂挤着排队的学生偷跑进来。

或许,资源公平本就是一个难以实现的命题,直播班的出现原本是为了实现均衡,却造成本校学生之间的进一步分层,甚至有了严格的“等级制度”。

由于直播班和成都七中上课时间同步,与本校其他班级上课时间完全错开,白天,楼上和楼下并没有交集,只有到了晚自习和周六日,两个班才恢复正常的时间,因为成都七中在这个阶段没有课。

但即便是这短暂的重叠时间,他们也要被区别开来。“不允许你们在其他时间和楼下的学生往来”,邓福禧黑着脸,下达了一道命令,理由是会影响学习。

这种区别在在筛选学生进入直播班学习时便以显现。筛选时,主要以“中考成绩+中考前3次模拟成绩”排名为依据录取,但因为直播班是理科班,因此更侧重理科成绩。

对接一个直播班,每学期的标准收费是7万元,因为这是第一届直播班,成都七中东方闻道网校就给打了折扣,每年3万元,平均给每一位同学,每人每年需要1000多元学费,这与普通录取的学生所缴纳的学杂费几乎相当。

作业、资料都由成都七中发出,平果中学老师则需要打印出来,其中作业是由七中老师统一编写。

一般情况下,学校考试,直播班的学生两边都会统一时间参加,时间冲突时以七中为主。直播班的试卷来自成都七中网校的统一试卷,开考当天,老师会在网上收到成都七中发来的电子版试卷,再在半小时之内打印出试卷,中间需要一路小跑。

四川和广西虽然都是相同的高考试卷,但成都七中的数学和物理选择的教材是稍难的苏教版,其他教材和平果中学同为人教版,因此,平果中学直播班也换了相应的苏教版教材。“因为人数少,并没有向教育局报备。”年级主任邓福禧说。

04  “零容忍100条”

对于高中封闭式的高压学习环境来说,休闲时间尤为短暂。按照班主任邓福禧的规定,每周,同学们仅有周末下午3小时休息时间,后来,缩短至2小时。邓福禧是这套规则的制定者。

邓福禧身材瘦削,皮肤黝黑,只有头顶留了点头发,看起来有点“痞”。在他QQ空间的一张合影照片下,一位学生评论:“还是老师你的发型最拉风”。

身为年级主任兼班主任,邓福禧在学生面前享有绝对权威。他和其他6位带班老师一起组成了“超级机能组”,并制定了“零容忍100条”。此前,只有“零容忍30条”和“8条红线”,如今详细分了人格品行、练习作业、宿舍纪律等四大板块,每一板块都有细致到类似于“跑操时不拉上拉链”等若干条细则,一旦触犯只能离校反省。

 

校元旦晚会上,录播班学生黄文盛自编自导了一个小品,名字便叫《零容忍100条》,在这个小品当中,一整个班级的学生都被开除回家了,他们扮演各种触犯条规的场景......无意识的反讽赢得了全场最热烈的爆笑声,“还有学生激动地把凳子都坐断了”。

黄文盛的成绩在两个班级里并不突出,但这次演出,他觉得是高中以来最有成就感的一个晚上,他甚至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做编剧。

但在高三的时候,黄文盛也真的因为触犯了“零容忍100条”被班主任叫回家反省。第一次是下课时间用教室的电脑看日剧,第二次是下课时间玩手机。

杨振榕原本在直播班里,高一下学期,他离开了直播班。一方面他对文科更感兴趣,另一方面,觉得和老师缺乏交流。“有次上课回答问题,然后匆匆坐下了,老师并没有时间加以评判。”

为了让学生有学习重心,邓福禧不断强化成都七中教师的优秀,“要让学生对成都七中的老师有崇拜感,我们就进行洗脑,告诉他们七中老师就是最好的。我们自己的老师放在第二位,要做的事情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”。

这个方式的确奏效,只是老师的价值感变低,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感觉在教室里像一个木偶。”时间长了之后,甚至有同学发现有任课老师上课时搬着凳子在教室后面睡着了。老师和学生只有课下有机会接触。

教育专家李涛认为,在双教师模式下,自己的教师扮演什么角色非常重要。“教育在于此情此景此人,言传身教耳濡目染,技术一定程度上能解决分数,但却无法做到个性化。”

05  贫困区的教育突围

一个是广西省14个连片特困地区之一的学校,成绩的退进是头等大事,他们渴望走出自己的家乡,到外面的世界看看。学生们都来自普通家庭,曾楷徽的母亲在市场里摆地摊,父亲在乡下做木材加工。

另一个是国家级著名中学,他们被鼓励拥有创造力,打破禁锢,操场对面的楼上写着几个烫金大字“全球视野,中国脊梁”。

2002年,成都七中联合东方闻道成立了全国第一家高中远程教育学校。如今,已经有一百余所高中学生同时观看从成都七中课堂实时传输的视频。

原本并没有交集的两个世界,通过大屏幕,以直播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。

直播班1522班是平果中学成绩最好的班级,而他们崇拜的那个班级却几乎是成都七中最差的班级。即便如此,这个最差班级的成绩水平还是比1522班高。

那个班级,似乎有着不一样的规则。有次上课过程中,老师临时有事,刚出门,学生就拿起话筒,大声唱起了“就这样被你征服......”有学生上课迟到却若无其事,“要是在我们这,这节课就别想上了。”甚至还有学生顶撞老师。

就连平果高中“八条红线”里的禁止谈恋爱,在大屏幕里也出现过。“这是我的男朋友。”大屏幕上,一位俄罗斯姑娘指着一位男孩的照片说道,这是她来到成都七中做交换生的第一节课,她正在看着PPT做自我介绍。

这种不同让他们对七中更充满了好奇。终于,曾楷徽、崔振宇和同行的邓福禧等五人有机会到成都七中“留学”。“坐火车从平果到南宁,再搭乘2小时飞机”。那个一直出现在屏幕上的教室,到了眼前。

在那里,崔振宇认识了熊峰,和自己同届的学生,是学校音乐社社长、学生会部长、文学社文编部组长。成绩并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,在他看来,“有大量的自由时间分配,学校被调侃为‘游乐场’。”

“所以我们注定成为不了名校,因为我们学校还有很多不想学习的人,一旦纪律上放松下来,就会成为烂摊子,我没那个勇气放松。”邓福禧说道。

查询高考成绩的那晚,黄文盛有些遗憾,比预估的分数少了很多,但也足以去广西大学,为了能出省看看,他选择了三峡大学水利系。崔振宇如愿进入了北京师范大学,曾楷徽如他料想般进入了清华园。

只是邓福禧的“311”工程未能如愿,他曾定下目标培养出300个一本,1个清华,1个北大,“算是勉强实现了后面的。”

午饭后,校园里放起一首《平凡之路》,新一届高三的直播班教室最前方写着“今日不肯埋头,明日何以抬头”,或许是为了对抗午后的倦怠,很快,整栋教学楼响起了读书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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