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书的启示及方法
读书的启示及方法
来源:《中国纪检监察报》2017年3月17日第7版
作者:杨义
西方的知识应该充分借鉴,但又要看到它们所说的世界性是不完整的、有缺陷的世界性,要想使其完整,就要将东方智慧,尤其是中国智慧加入其中,对其进行检验、校正、补充和深化。
瑞典的诺贝尔曾经讲过,传播知识就是播种幸福。让更多人从小多读名篇,这对于培养他们的文化素质和志趣,对于增强文化家园的归属感都大有益处。
——《耕海一二三:杨义谈读书与治学》
读书对于人类存在,具有本体论的意义
从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上说,劳动是人区别于猿的标志,读书是文明人区别于野蛮人的标志。也就是说,读书对于人类存在,具有本体论的意义。读书是人类的专利,人类创造了书籍这种方式,用来传承知识,积累文化,涵养情志,使新一代的知识起点承接在上一代的知识终点上,步步登高,走向辉煌。
《论语》二十篇近五百章,首篇《学而》的开头一章就是:“子曰: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从这居于经典的重中之重第一章中可以知道,孔子希望国人通过坚持不懈、世代相传的学习、学习、再学习,以延续、提升和发展自身的文明。对于孔子这种教学相长、切磋为乐的思想,后人引申为乐见天下朋友,张扬着一种坦荡、开阔、好客的处世胸襟。乐观对于孔子而言,是一种境界,一种生命的真诚。朱熹对此章评价极高,说它是“入道之门,积德之基”。从篇章学的角度来看,《论语》首篇首章,就在高处自立地步。
书可以是上下数千年、远近数万里的人写成的,但读书可以超越时空界限,可以与人类文明进行无障碍对话。今天可以同李白、杜甫对话,明天可以同荷马、但丁对话,只有人才能享受这种无障碍对话的读书乐趣。书籍积累、交流、传播着知识,日久天长,川流不息,它已经积累、交流、传播成现代知识社会。
读书是开发和释放中国人力潜力的重要途径
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。怎样把我们人口的资源转化为人才的资源,是我国现代化发展的重要问题。在这一点上,教育的普及和读书风气的普及,是关系到民族的素质品位和国运兴衰的一件大事。我一年读了多少书?读的都是什么书?每个关心自身素质的人,都应在年终时分做一番反省,写下“精神笔记”。阅读并非都是开卷有益,重要的是“读什么”,这里有“正阅读”“0阅读”“负阅读”的区别,对心灵的损益也大相径庭。因此我们应该提倡“正阅读”,减少“0阅读”,远离“负阅读”,使阅读成为培德励志、益智娱情的行为。
我少年时代经常听到父亲吟诵《千家诗》。家里有一部石印本的《千家诗》,上图下文的版式很能吸引阅读兴趣。于是也就跟着诵读,这样的诗把它背下来,就知道了过去诗歌的音律声情之美。小时候读《千家诗》是音调把我领入门的,音调的兴趣甚至高于字义的兴趣,这一点可能会发展成为以后诗歌研究的新视角。
家中也有一本石印本的《古文观止》。读《古文观止》没有读《千家诗》那么轻松,轻松可以刺激兴趣,沉闷可以磨炼毅力。对于读书而言,毅力和兴趣同等重要,甚至更为重要。有毅力就能深入到文章的妙境当中,也能激发出更深沉耐久的兴趣。
所以一个人小时候接触的书籍,都可能埋下一些种子,刺激日后作为有心人继续读书思考的兴趣,也就可能发芽生长成一个专门的学问体系。人的内在潜能是多方面的,要根据可能从不同角度开发自己的潜能。
读书是我的生命对证思量书中生命的过程
书之为物,不仅仅是冷冰冰的墨迹和纸张,它有体温,渗透着昔者或彼者的生命体验和智慧表达。读书应投入人的生命,进入书的生命,使二者碰撞交融。英国诗人弥尔顿说过:“书籍绝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,它包含着生命的结晶,包含着像他们的子孙后代一样活生生的灵魂;不仅如此,它还像一个小瓶子,里面储存着那些撰写它们的活着的智者最纯粹的结晶和精华。”体验智者生命的精华,是读书的极大乐趣。
当书触动你的生命感觉时,我建议你注意做好读书笔记,记下人和书的生命对证。你读到哪点最有感觉,你觉得哪点最有价值,你感到哪点最为重要,你感到哪点最为可疑,都不妨记录下来。一字一句地记,可以加强你的印象和记忆。分门别类地记,可以积累你的知识和理清思路。提要钩玄地记,可以在提要中把握要领,在钩玄中深化对意义的理解。韩愈《进学解》说: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,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玄。”提要钩玄,都是精于做笔记的形容。张之洞说:“读十遍,不如写一遍。”这也可以用在做笔记上。
笔记本子有个A、B面,最初的记录最好只写一面,然后在继续读书时发现同类问题,写在另一面,跟它对照,比较其间的同和异。积累多了,你对这问题,就有各种各样的角度、层次上的材料,然后就可以梳理它的渊源流变,或解释它的多重意义了。如果发现别的书上也有类似的话,再把它记录积累下来。相互参证,就可能发现它们之间的传承关系,以及在不同语境中意义的微妙差异,相互间的引申和发挥。七百多年前波斯诗人萨迪在跋山涉水的漂泊生活中,就说过“没有求知欲的学生,就像没有翅膀的鸟儿”这样的话,难道我们在开始航天的时代,就不需鼓起翅膀,翱翔于中外古今的知识空间吗?
读书是一种智慧的实现
既要以智慧读书,又要在书中读出智慧,读出深度,读出精彩,读出意义。最重要的是心要到,用心灵的眼睛来读书。最要用心灵的眼睛来读的,是经典。经典是文化智慧的集合,包含着最耐人寻味的文化血脉在里面。陈垣先生说过一番话:一部《论语》才多少字?1.37万字。一部《孟子》才多少字?3.54万字。都不如一张报纸的字多,你们为什么不把它好好读一遍呢?一万多字的《论语》你都没有读过,作为一个中国人,你说得过去吗?
经典是民族的文化标杆,经典可以用权威的知识来使你感受到文化的根在哪儿。我觉得,少年多读名篇,青年读大书经典,中年多读专业书,晚年读点杂书。少年记忆力好,对历代名篇多加记诵,可以终生受益。我通读过《资本论》《资治通鉴》《史记》《鲁迅全集》,后来搞专业研究,除了随时翻翻,很难找出专门时间把这些书通读一遍。原初读书也没抱专业意识,而是把它作为人类智慧表现形式,看伟大经典、伟大思想体系是怎样形成的,怎样展开逻辑论证的。跟着他的思路旅行一遍,读完后心灵震荡,深切地体验到什么是伟大的思想体系,什么是经典的精神力量,体验到人类的智慧、思维能达到什么程度,这就在有意无意中滋养着一种文化魄力。年轻时读一点大书,大书有大书的气象效力。所以,劝年轻同志读一两本大书,然后才知道什么叫经典。朱自清说过在中等以上教育里,经典训练是一个必要的项目。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,而在文化。有一位外国教授说阅读经典的作用就是叫人见识经典一番:见识什么叫做经典,对一个人的文化素质的根基,至关重要。
读书要重视书里书外。应该意识到,是人在读书,而不是书在读人,人是主语。因此人动书自动,人活书自活。宋代有个批评家讲读书要知道出入法,开始时要求得怎样才能进去,最后要求得怎样才能出来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也讲,诗人对宇宙人生(我觉得读书也是这样)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故能写之,出乎其外故能观之。读书要在哪一点上下功夫?要在不疑处生疑。大家都习以为常,能在习常之处打上问号,发现疑点,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穿透能力。朱熹曾经说,读书无疑者,须教有疑,有疑者却要无疑,到这里方是长进。什么叫疑问?疑问就是问题意识、创新意识。善于提出问题、解决问题进行创新,就能在书山学海中出入自如。从书里读到书外,在书里生长出问题意识,在书外展开创造性思考。进而言之,读到书外,还有一个学以致用的问题。把经典的大书和社会人生的大书对读,这更是我们读书的目的所在,是读书的出发点和归宿点。
(杨义,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;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;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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